0.
周泽楷落在了后面。
那栋熟悉的建筑物就在眼前。
他还是迈着小小的步子，每一步都比往常慢上一些。走在前头的那对夫妇似乎并不在意他跟不跟得上，没有人来招呼他，这没有必要，他对这里熟悉得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。而事实上也差不多。
三楼的房间里他的小床还在，一个枕头，一床薄被，大概是被什么人翻过，乱成一团。
他走过去，爬上了床，将自己裹紧在被子里。
有点冷。
周泽楷就这么蜷缩着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只有他一人的房间开始有人七嘴八舌的吵闹起来。
“看看看看，这是谁啊？哟是小哑巴啊。”
“喂哑巴，你怎么又被送回来了？”
“哈哈我就说过的嘛。”
“长得好看也没有用，还不是每次都要回到这里。”
“那是，谁会喜欢哑巴啊？”
“诶你们说这都第几次了？十七还是十八？”
……
就算是闭着眼睛周泽楷都能知道是谁在说话，他们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又是怎么样的。
嘻嘻哈哈的笑声完整传达，好像有人在用锤子，把放大的声音一点一点钉进脑子里。
疼。
他不自觉地捏住被角。
已经是第十八次了。
1.
今天的孤儿院特别热闹。
孤儿院的孩子们一大早就一股脑的都围到了院子，三五一群吱吱喳喳的，跟过节似的。
“沐橙姐姐和沐秋哥哥他们回来了！”
“沐橙姐姐沐秋哥哥你们今天带了什么过来啊？”
“是糖吗是糖吗？”
“我猜是玩具！”
“也有可能是新衣服！”
“你们别挤呀，我都要被挤出去了。”
……
院子里三个青年站在一群小孩子中间显得特别鹤立鸡群，其中两个模样相仿的不停弯腰去应付拉扯着他们衣服的孩子，而另外一个则叉着手，慢条斯理的晃出了包围圈，嘴里还咬着一根棒棒糖。
这是叶修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，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热情的包围。
他回头看了眼忙着派礼物的兄妹，又跟得空抬头的苏沐秋打个手势，见后者一脸无奈的还给他另一个动作，便心安理得的四处参观。
在认识苏沐秋和苏沐橙之后，即使是住在了一起，叶修也很少会听到他们说起以前的事，只知道他们是从孤儿院出来的，有空的时候会带些小礼物回去他们曾经呆过的地方去看看孩子。这次带他来孤儿院，也都像是临时起意。
孤儿院其实没有多少可供参观的地方，三层高的房子是最普通的样式，墙体有的部分已经剥落，还有些许泛黄的痕迹。
房子后面还有个院子，零零散散的放置了秋千、滑梯一类的小孩子玩意。放在平时应该挺热闹的一个地方，因为苏家兄妹的到来现在一个人也没有。
……不，人还是有一个的。
一个半大的孩子坐在一边的小石阶上，双手撑着下巴，看着被风吹得咯吱咯吱响的秋千发呆。
“怎么一个人在这里，不和其他人一起过去拿礼物？”
这把擅自闯入他的世界的声音着实将周泽楷吓了一跳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，身边突然出现的陌生青年就已经自顾自的坐下，咬着的糖被牙齿磨得吱吱响。
周泽楷抿着唇小心往旁边挪了挪。
“哎你别怕啊，我又不是什么坏人。”叶修哭笑不得，下意识地摸摸脸，那里既没有多出来一只眼睛，也没有长出獠牙。
周泽楷瞅他一眼，又默默地挪了回来。
“怎么就一个人呆着啊，不好意思过去？”
孩子不说话，只摇了摇头。
“哦，那就是不喜欢了？”
周泽楷又看了他一眼，第二次摇头。
叶修本身也不是什么多话健谈的人，遇上这么个一声也不哼的孤僻小孩他还真是没辙，只好打消找他说说话的念头。
两个人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，安安静静并排而坐，看无人的秋千缓慢晃动。
“叶修，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，从拐弯处转出来一个人，“我们该走了。”
“来了。”叶修朝过来找他的苏沐秋挥挥手，刚要起来，就见一直坐着发呆的小孩这时把脸转了过来，眨了眨眼。
睫毛扇子似的长而卷，还挺好看。
“来，给你。”叶修拿出一把糖果递给他，笑着说，“赶紧收好了，你的份可是比其他人的都要多，别说出去了。”
“那我走了啊。”
那孩子张了张嘴，又合上，到最后都没有发出声音。
叶修也没有在意，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，然后起身跟着苏家兄妹离开。
周泽楷呆呆的看着青年远去的背影，直到看不见了，才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说了句，“……谢谢。”
*
之后叶修陆陆续续来过好几次，几乎每一次他都会找到窝在角落里的自己，然后说着“不要告诉别人哦”又从口袋掏出一把各不相同的糖。
周泽楷记得自己每次都没能跟他说一声“谢谢”。
后来叶修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过。再次见到他，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，那天太阳很大，阳光很毒，没有礼物，只有他和苏沐橙两个人到孤儿院来。
苏沐秋去世了。因为车祸。
这是他们和院长谈话的时候他偷偷听回来的。
周泽楷突然觉得有些难过。
明明他跟苏沐秋没有和叶修来得熟，印象里也只有在他来找叶修的时候见过看得其实并不真切的几面，但他还是感到鼻头有些酸酸的。
好奇怪。
如果连他都会觉得难过的话，周泽楷的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问句，那叶修怎么办？他会哭吗？
出了院长室，叶修没有和苏沐橙一起，而是点起一根烟，一个人在这不大的建筑里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。
后院的空地，沐秋曾经在这里给妹妹推过秋千，带她堆过沙堡；小食堂的墙根处，还能看到他以前的涂鸦，再往上一点的地方是他给沐橙量身高的刻线，虽然很多都已经被磨蚀得只剩下浅浅的白痕；还有他们曾经住过的小房间。
「我跟你说啊，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，沐橙老是担心我吃不饱，就偷偷把自己早饭的馒头啊包子啊藏在衣柜的角落里，后来她发现自己每次去拿的时候一个包子总会变成两个，还以为那个角落是有魔法的，这才肯把自己那份给吃了，多出来的那份让给我，那个傻丫头大概还不知道那是我放进去的。」
「其实孤儿院的竞争还是挺大的。你别笑啊，以前我跟沐橙两个人因为长得还挺讨喜的——我说叶修你真的别笑啊，谁开玩笑了，好好听别人讲话行不行……刚刚我说到哪了？哦对，那个时候想要领养我们的人还挺多的，不过竞争大啊，后来我就想，干嘛要靠别人呢，就我一个人也可以把沐橙养大啊。谁知道现在还多了一个你这条米虫……」
关于这个地方，当时苏沐秋似乎还跟他说了很多话，只是再多的他都想不起来了。
冷不防的，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。
“嗯？”
叶修低头，看到那个一直以来都不说话的小孩仰望着他，嘴唇抿得紧紧的。
“怎么了？”
周泽楷拿出一颗被他握了很久的糖，塞到叶修手里，“……不哭。”
掌心的糖果烫得似要融化。
叶修怔愣了好一阵，忽而又笑道，“原来你会说话啊。”
“……”
“喂小鬼，”叶修蹲了下来，目光在他身上游移。这是他头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面前这个孩子，一张好看的小脸还因为他刚刚的调侃而憋得通红，“要来和我一起住吗？”
“我叫叶修，以后你就喊我哥哥吧。”
那一年，叶修刚满18岁。
TBC
